台北華格納圖書館研究員 Gérôme Wang
2015.11.17【總體藝術還是解體藝術?】
《諸神黃昏》序幕開演前就座沒多久,身旁的女士突然轉頭問我:「為什麼你這麼討厭前天的《齊格飛》?」
的確~《齊格飛》第三幕落幕後,在歌手們還沒出來謝幕時,我真的是跟其他人卯起來倒喝采,甚至對著舞台大叫catastrophe (用法文的念法跟導演的姓Frank "Castorf"很像 ),當然是不只有我狂噓,這場謝幕是整個指環噓聲最大的一次。我想這應"歸功"於第三幕二重唱唱完後,齊格飛把剛被假鱷魚吞掉的林中鳥女高音又從那嘴巴拉出來的滑稽畫面吧!
我回她:「因為這個製作呈現的東西與指環音樂完全不搭,甚至是種解嗨(de-climax,當時不確定是否有這個字的亂用),這根本是惡搞...妳不這麼覺得嗎?」
她回:「但我還蠻喜歡導演呈現這個世界崩壞的方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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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在一本介紹歌劇的專書中看到一篇文章,提到自從魏蘭華格納的『新拜魯特風格』、謝侯左派的『百年指環』革命到東德的劇場導演們的崛起,開啟了歌劇劇場導演 (Regietheater) 的風潮勢力,歌劇迷也有兩種類型:一群『樂迷 (melomane)』與一群『戲迷 (dramaphile)』,也許不是完全二分法,但可以發現因喜好不同,大家對歌劇藝術的專注點也不盡相同。曾經認為自己比較偏向 "戲迷" 居多的我,當下有些不那麼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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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拜魯特朝聖回來後,原本打算對這個Castorf指環寫一篇反推薦的幹剿文。但就在我準備擬寫此文前,稍微了解導演Frank Castorf 背景的同時,發現了『後戲劇劇場 (Postdramatic Theater)』這個名詞,好奇地繼續深究發現原來Robert Wilson也被歸類於這類風格,甚至有文章提到了去年鴻鴻導演策畫的「華格納革命指環」其中之第四部、由「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所呈現令人印象深刻的《諸神黃昏》[註一],也具有這種『後戲劇劇場 』概念。
而什麼是『後戲劇劇場 』?
就我查到/知道的簡單敘述如下:《後戲劇劇場》是德國著名劇場學家漢斯‧蒂斯‧雷曼(Hans-Thies Lehmann)1999年所發表的劇場理論,專指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歐美劇場藝術中的一種徹底的變革趨勢。這種趨勢反對以模仿、情節為基礎的戲劇與戲劇性,反對"文本"之上的劇場創作結構方式,強調劇場藝術各種手段(文本、舞台美術、音響音樂、演員身體等等)的獨立性及其平等關系。這種戲劇的發展並非雜亂無章,沒有規律可循,而是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於是,我開始收起憤怒,開始反思那些破壞音樂高潮、惹惱我的諸多場景:例如阿貝利希為什麼要與萊茵少女在沒有黃金的庭院泳池裡拿番茄醬與芥末醬相互噴射?佛旦為何在《女武神》第三幕動人的告別場景時,強吻布倫西德而嚇得她花容失色?那個突然出現上上下下的怪手是什麼意思?齊格飛為何與林中鳥當街做愛?小老婆艾達為何在《齊格飛》第三幕指責完佛旦後,又幫他口交?林中鳥為何被鱷魚吃掉後,又從口中被齊格飛拉出來? ...等當時覺得荒謬礙眼的場景。導演到底要傳遞什麼?整個製作偶而出現的一些投影影像與革命圖騰~ Was duftet doch der Flieder ...好像感受到了什麼,又抓不住它 [註二] 。
想到Robert Wilson曾說過一句展現其劇場概念的話:「把一台電腦放在辦公室內並不會引起注意,但把一台電腦放在戶外的大石頭上,就會令人印象深刻。」這種『後戲劇劇場』的表現手法,在「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的《諸神黃昏》中似乎也是如此成立。在這理論之下,導演的戲劇目的似乎並不是滿足觀眾,而是去文本,單獨抽萃一些元素來"表現"某種想法、概念、氣氛甚至是衝突。這種不必滿足觀眾的表現主義,也讓我想到了十二音列的不親民性。
然而再反回來想,身為一個歌劇(樂/劇)迷,之所以會這麼狂愛歌劇這個藝術形式,除了歌劇中好聽的音樂旋律外,我們所追求的不就是結合音樂後的戲劇,所對生命產生共鳴而帶來的一份感動嗎?若歌劇抽離了這些東西,究竟只是成了一個提供導演呈現表達手法的媒介工具,卻斷去了與音樂的脈動共鳴,甚至是某種消抵,那這個導演製作究竟能為這部作品帶來什麼值得保留的價值?
想想不久前NSO的《費黛里歐》製作,導演Andreas Homoki 大膽刪減對白、挪動樂曲順序與舞台象徵的製作[註三],卻讓我在第一幕那首四重唱「Mir ist so wunderbar 」感動到聖靈充滿、起雞皮疙瘩的忘我經驗...讓我了解欣賞歌劇「文本(這裡指的是歌詞&音樂文本)」仍然是歌劇藝術不可拋去抽離的元素與靈魂,或也可說是框架或限制。若能在樂(melo-)與劇(drama-)、傳統與創新中找到適當的平衡,才是超凡的總體藝術。(這又讓我想到《名歌手》了!)
其實單獨看Frank Castorf 導演的這個製作與舞台,是挺有意思的,但與歌劇《指環》放在一起,卻產生了嚴重軟體相衝、無法相容的現象~無法引起大多觀眾共鳴(雖然但還是有一些人覺得不錯)。
講了這麼多,似乎又回到原點- 我並不喜歡這個製作,雖然不會想再看第二次,但也不會阻止想去體驗的人(帶點壞心看好戲的成分)。
也許是藉由這些感動與惱怒的欣賞經驗,更能了解自己在歌劇中所追尋的那個聖杯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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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這似乎都是戲迷 (dramaphile) 的碎念,還是不免俗地講點樂迷想聽的話好了:
拜魯特劇院的音響效果真的很厲害,人聲與樂團傳到第17排我的耳中,有種並肩卻又如此分明的感覺,人聲沒有被淹沒、樂團管樂音色是如此溫暖動人。
拜魯特管弦樂團之整齊一致,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女武神》第一幕前奏曲暴風雨音樂,弦樂突增強與突減的整齊感,彷彿像是手轉音響音量的神奇效果,且並不是簡單的漸強或漸減,而是那種物理上可以算出等加/減速a值的力道(理組魂再現)。
指揮方面,Kirill Petrenko大致上表現中規中矩,但速度偏快些,最可惜的是《諸神黃昏》終曲,最後一次救贖動機要出現前,並沒有強調那個停頓的喘息,而是音樂直接接續衝出,剝奪了我最後一絲昇華的機會(哀~)。
合唱團在《諸神黃昏》的那首歡頌坤特婚禮的那段,展現了扎實無極限般的高音,聽起來實在頭皮發麻地過癮。Anja Kampe在《女武神》第二幕瘋狂段落聲音展現極佳的戲劇性,演出十分投入,令人相當感動。Johan Botha的齊格蒙,嗯~ 就是靠好聲音吃飯、但沒太多演技、英雄男高音界的Pavarotti(絕對不是因為他胖才如此說,因唱崔斯坦的Stephen Gould也沒瘦到哪!但就又唱的好又演的佳,明顯對比)!唱齊格飛的Stefan Vinke音色、音量都不錯,但可惜德文咬字不是很清楚,有種"臭玲呆"樣,且明顯在某些段落有留一手體力,聽起來總感覺不夠過癮,不過至少在一些重要段落(如《齊格飛》第一幕的鍛劍終曲、第三幕的二重唱...)聲音都相當飽滿。演唱布倫西德的Catherine Foster 與之前網路(2013年)聽到的纖細單薄有所不同,現場的聲音抒情卻豐厚,特別是終曲自我犧牲場景整個火力全開,是當精彩的演唱。Weissmann的艾達戲劇型十分充足,若不看製作,是很棒的艾達詮釋。演唱佛旦的Wolfgang Koch中規中矩倒是沒給我什麼特別深刻的印象(除了某些可能是導演要求的演唱表情動作外)。
最後特別要感謝詹醫師,給我這次機會圓了我十年前的拜魯特朝聖之夢,畢竟能踏上綠丘還是令我無比感動~儘管這個毀了一鍋好粥的指環製作很讓我吐血,但也讓我有了另一個奇妙的崔斯坦之夢,有關這個夢,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Heil dir Sonne! Heil dir Licht....(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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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hj/2014082502
台灣戲劇界的演繹《指環》(四) — 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的〈諸神黃昏〉 (陳漢金 撰文)
[註二]華格納歌劇《紐倫堡名歌手》第二幕,漢斯薩克斯的「紫丁香下獨白」
[註三] 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7492
公理易明・正義難伸《費黛里歐》 (鴻鴻 撰文)